白日放歌须纵酒 —— 郭永章拍摄纪行
和郭永章老人确认了今年明天音乐节的邀请后，我和“大發錄像”的摄影师潘越一道，在今年三月初奔赴了郭永章位于山东省菏泽市牡丹区苏道沟村的家，踏上给老郭拍摄纪录短片的行程。
明天音乐节团队郭永章拍摄纪行预告短片
回程那天，我瘫在济南遥墙机场候机厅的座椅上发呆，几天拍摄行程下来，“脚也酸来背也疼，嗓子也哑了说不出话”。但这么一琢磨，让我突然想起老郭在《老来难》里哀叹老人生活不易的唱词来，然后更回想起老郭在饭桌上抿着白酒、抽着烟笑嘻嘻的模样，还有那句口头禅“你可别看我看不见”，心情又突然明朗起来。这次采访和拍摄中最让我感动的，是我们接触到的不仅是一位真正的河南坠子民间大师，更是一位饱经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顿和沧桑，却依然乐观自足得像个孩子的老人。
早晨八点走出旅店，马路对面就是一家牛肉汤店，吃早餐的当地人络绎不绝。对希望在短暂的拍摄行程中尽可能多地感受菏泽当地生活的我和摄影师而言，显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昨天夜里刚到菏泽，饿得不行的我们在十点就已经空旷无人的大街上来回鼠窜，还在营业的只有潮汕牛肉火锅店、四川麻辣火锅店，以及两家招牌写着“深夜食堂”的店——其中一家推门一看，发现还是火锅店。
“菏泽挺穷的”，当地出租车司机说。但我们在晚上抵达菏泽，在车里观察着菏泽市宽敞整洁的街道和过于明亮的街灯，甚至发现旅店周围都是如此上档次的餐馆，还是颇为惊讶，跟我们想象中的鲁西南小城着实有一定差距。而最终我们在一个黑乎乎的巷子里，找到一家吵吵闹闹的脏馆吃上了宵夜，在当地人震耳欲聋的聊天声中喝上了便宜又清爽的山水啤酒，我们才总算有了来到了山东的感觉。
菏泽的夜多少有些清冷，特别还是在春寒料峭的三月，但早晨给人的感觉要丰盈得多——比脸还大的碗里盛着热腾腾的牛肉汤，三五碟小菜，五元钱烙饼撑得我和摄影师几乎翻白眼。吃早餐没有扯着嗓子聊天的，店里的人都在闷头大吞大嚼，能听见的只有做菜的师傅用手机大声外放的戏曲，牛肉汤白花花的热气、斜映进店里的朝阳和宛转悠扬的戏腔，俨然一幅题为《菏泽早晨》的静物画。但上前询问师傅在听什么的时候，师傅只答一声“豫剧”，便换到了下一个视频。用新颖的视频社交软件播出来，让人感到豫剧和其他有趣的小视频似乎没有多大区别。
吃罢早饭，我和摄影师便出发赶往郭永章的家。老郭住在菏泽市牡丹区的苏道沟村，驱车从菏泽市区出发，大概半小时就可以到达。由于得知老郭还在河南郑州演出，我们便决定先去村里踩踩点，为第二天的拍摄做好准备——这都多亏了好心的中间人赵大哥。
赵大哥在菏泽的政府机关上班，也喜欢听老郭唱坠子，又看老郭家如今也非常困难，给老郭办了低保，还帮忙联系想帮助老郭的人。我们也是通过赵大哥才联系上了老郭，并确定下来音乐节的邀请。赵大哥这次还帮我们提前联系上了在家的老郭的老伴。
滴滴司机看着三十多岁，我和摄影师二人穿着和口音又暴露出大抵不是苏道沟村人，司机便问我等此去作甚，我们便随口答道是记者，从深圳来，想采访郭永章。司机想了想，郭永章？恍然说知道知道，小时候听过磁带。也许这便是上个世纪80年代全国范围内出版的郭永章的磁带和唱片能大范围影响到的最后一批人，菏泽当地的小年轻已经不太清楚郭永章是谁——当天从村里回程路上的出租车司机眼看也就二十上下，郭永章和坠子一概不知，然后和随车搭上的另一个朋友开始聊起了快手上的“菏泽面筋哥”，卖烤面筋几个月挣了一辆奔驰。
苏道沟村倒是我们能够预料到的典型的山东农村，平原地区的村子中的路一条条笔直宽敞，各家各户分布两旁，墙大致都涂成小米似的淡黄色，小卖店里琳琅满目还兼顾理发的生意，狗仔们在大路中间撒着欢。三月的阳光正好，村里人对我们的到来也很热情，一听是来拍郭永章的，纷纷给我们指点老郭家的位置。
同为盲人的老郭的老伴听到我们来了，也很高兴地迎出来。头发灰白的她，摸索着拿出马扎要我们坐下，然后止不住给我们介绍家里的情况：她和老郭经人介绍结婚，后来生养了四个儿子，一个电死了一个淹死了，还剩两个；跟老郭种苞米，有一年收回来剥了、晒了、装进麻袋里，但两个人都看不见，小孩子又小，全被人偷走了；老郭有一年在火车站给人录了磁带，录一盘五块钱，那时候不懂版权，钱都让人挣走了。但我注意到，老郭的老伴说起这些的时候不是在抱怨，语气中确有几许无奈，但更多的是像说故事一般，甚至于有点笑眯眯的……
老郭的老伴笑眯眯地摸索着把我们送出门，我跟摄影师开始在村里寻找明天给老郭拍摄宣传片的地点。除了走访了几家很有生活气息的老屋子，热情的村民还给我们指向了村口，听他们说，村口有条河，叫赵王河，颇有历史，值得一看。而我和摄影师踱步到村口，还没把河床长满枯黄的芦苇的赵王河看个真切，先被村口的一块荒地震住了。
村口这块荒地，远处的背景就是有千年历史的赵王河的河堤，荒地上杂草丰茂，错落有致，而春日的脚步还未抵达，呈现出一片澄黄。更有趣的是，不少废弃的建筑石料也横七竖八散落在荒地上，中心区域被石料环绕。仔细审视这片荒野让人感觉到，这似乎正是老郭生活的这片土地的某种缩影，或隐喻。
我们想，让郭老在这片荒地上拉上、唱上一段，也许会是一幅动人的景象。
第二天中午，在菏泽火车站外等着接老郭的时候，我们坐在赵大哥的车里听了很久他最喜欢的坠子——都是老郭唱的。给我们介绍老郭的录音，赵大哥兴致盎然，称自己从读小学就开始听老郭唱坠子，也算是个“追星族”了。问起最喜欢老郭的什么，赵大哥说，老郭唱的，主要是那些叫人学好向善的段子，而且老郭坠胡拉得好，嗓音也好，唱的时候花腔又特别多——特别是那种拖得长，老百姓称像“拉屎拉不出来”的腔，让人特别喜欢。菏泽唱坠子有名的得有八九个，但最好的还属老郭。
正如昨天听老郭的老伴说的那样，老郭命苦——小时候家里粮食不够吃，便跟着父母去别的乡里要饭，开始喜欢听坠子，虽然看不见，但自己去做苦力从剧团买了把旧坠琴。没有人教，自己摸索拉坠琴，跟人学唱，等会唱了，又因为没有师傅愿意收留而得不到乡里人认可，最后总算求来了师傅。1966年，老郭跑去洛阳剧团，一去就是三年没有音讯，家里人都以为他已经死在外边了……
后来，由于唱得越来越好，老郭慢慢有了名气，又赶上留声技术的普及，在80年代老郭接连被人请去录了不少磁带和唱片。这些出版物给老郭带来了一笔收入，以及全国范围的名气。但由于没有版权，加上也不了解行情，老郭自己也不清楚这些录音最后都在哪里以什么形式出版，家里什么磁带唱片都没有留下，这些收入也没能让他的生活有多大的变化。
磁带和薄膜唱片
“老郭是个苦人，但他也很幸运。”赵大哥如是说，从08年他就开始帮老郭忙，也经常往老郭家里跑，现在老郭的生活也有了起色。而说起老郭这个老熟人，赵大哥也没替老郭“客气”——老郭爱抽烟，爱喝酒，还爱玩，别人打牌他也凑过去下注。而且老郭见谁都笑眯眯的，还爱说“你别看我看不见，我可知道你长啥样！”
从车站接到老郭后，我们一行人坐着赵大哥的车，先到了附近的一家餐馆吃中饭。由于有了赵大哥的介绍，老郭和我们也不那么生疏，由我扶着慢慢走路。到了店里，除了要了水饺，老郭还要了两瓶白酒。
“这是好烟，老周，老潘，来来，别客气！” 在饭桌上，老郭顺着我们声音的方向递来了中华烟，这可是去演出别人送给老郭抽的。我和摄影师惶恐之中也不好多推辞，但我的嗓子经过这边饮食气候的影响，已经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摄影师又忙于拍照录音，我们自然无法真的点上悠闲地吸着烟和老郭攀谈，便都夹在了耳朵上。过了一会，四只耳朵都夹上了烟。
老郭都是自己点烟，毕竟看不见，食指的指甲盖已经被火燎得黑黄。赵大哥给老郭盘子里添了水饺，老郭就自己拿着筷子夹了，另一只手托着，往嘴里送。
吃着聊着，老郭也说起自己的坠子是河南坠子，没有所谓菏泽坠子的说法。而对于老郭似乎想自称“郭派”，赵大哥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还没到时候，人不能给自己封这种称号，得百年之后别人给你封。老郭听了也乐不可支，不一会白酒就喝了一瓶下肚。而提到下午的拍摄，老郭也先谦虚了一番，说“老周，你慢慢来，我年纪大了，接受新鲜事物不行，唱得不好，多担待！”
车开回村里，已经过了晌午。先找了一面向阳的墙，让老郭坐下，我们也开始摆好架势给老郭拍照录像。天公作美，太阳晒得人暖融融的，老郭在墙根下架好脚梆，调好坠琴的弦子，摸出墨镜戴上，接下来便是唱。
村里老人孩子也渐渐围拢过来，先唱的是《吹牛》，“俺山东八十多年都没下过雨了……收一年起码得吃个一百五六十年吧”，大家听了都哄笑起来。
中间休息，老郭点上了烟，我急急忙忙从小卖店买了瓶装水给老郭递上，凉的。这时有村民递来了温水让老郭喝，老郭倔，说“我就爱喝冰水！”
这边唱罢，赵大哥再把老郭扶上车，开去村口的荒地边，再把老郭领到中央坐下。村民们也三三两两踱了过来，还没开始录呢，一个个撂下凳子坐在老郭周围。
“抱歉抱歉，您几位往边上坐点儿，我们这拍老郭呢。”
“不行，你们光拍老郭，给了钱没？你们拿去卖钱咋办？”
演出的定金我们是准备好要给老郭的，但出于安全考虑就没带着现金在身上，本想回头让赵大哥拿着转交给老郭……
但毕竟此刻村民没见着给老郭的钱。一时间相持不下，凑热闹的村民越聚越多，将我们围在中间。太阳又慢慢下沉了，我哑着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摄影师也只能干着急，只怕是…… 这回也多亏了赵大哥，跟他们好说歹说，说拍这点也不够拿去卖的，录完了就去给老郭取钱去。吵吵闹闹，僵持了半个钟，村民才慢慢散到边上去。（此处略去一万三千字）
老郭自个儿怎么说？都是村里老熟人，趴在耳边说几句话，老郭估计心里也犯嘀咕，闷头坐着不言语。等人散了，我们跟老郭说，唱吧，咱接着录。老郭便又不紧不慢摆好了，坐在荒地中央，调了调弦子，蹬了蹬脚梆。石料荒草围拢在四周，四下只能听见几丝风声。而坠琴一拉，老郭嗓子一开，之前荒地上的嘈杂浑浊仿佛轰然瓦解，声音蹭的一下腾起，直窜到天上去……
赵大哥载着我们，去附近的银行取款给老郭。开着车，赵大哥又开着玩笑数落起老郭来，“你看你给我们这整的，可累死我了！老郭！”
老郭许是唱累了，许是还在回味刚才的事，闷头坐在后座，也不搭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真是因为这钱？也许老郭自己也委屈，但村里人又是好意，所以也不便开口辩解什么。我心里正琢磨，又回想起老郭中午吃饭时候的话来。赵大哥说，那些人不给你版权费，你看你，亏了呀老郭！老郭嚼着饺子，拍着桌说道：
“版权不版权！活一天是一天，我七十二啦，你算算？你过一辈子，吃点喝点，欢乐欢乐！你说你衬多少钱？能带棺材里去？他奶奶个……”
明眼人，大多都对明天忧心忡忡。老郭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老郭把明天看得透彻得很——
正如歌中所唱：“日月穿行催人老，人生哪能净少年。若有闲情恨流水，不如把酒唱明天。”
车继续在路上奔驰，日落西斜。透过车窗，能看到这片平原上空升腾起昏黄的云雾，而老郭唱的坠子，想必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撰文：苦瓜
5.20 / 20:00 - 21:00
郭永章 Guo Yongzhang
中国 China
演出者 Artist
郭永章 Guo Yongzhang - 坠胡 Zhuihu / 坠梆 Zhuibang / 人声 Voca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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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rn in 1945, Guo Yongzhang is a true maestro of Henan Zhuizi, a traditional Chinese talking-singing art that has a history of over 100 years. Almost blind, he plays Zhuihu and Zhuibang to accompany his own singing. His vocal style is peculiar, resounding yet smooth, adopting various types of arias from traditional local operas such as Shandong Bangzi and Shandong Zaobang, and he always sings with deep feelings and great verve.
Originated in Henan, Zhuizi is included in the national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list and has been popular in Henan and its nearby regions. Its main accompaniment musical instrument is Zhuihu, a two-stringed bowed instrument made of wood, and secondly the Zhuibang, a wooden percussion played with foot tapping. Since Zhuihu has a wide diapason with a soft sound and relatively high volume, the performer can use it to imitate the voice of human and animals.
Guo was born with bad eyesight. Growing up in poverty, he never had enough food and had been living on begging in the nearby village with his parents. It was during that period he discovered Zhuizi for the first time, and was so obsessed with its unique charm that he decided to learn playing by himself. He bought a second-hand Zhuihu from the local opera troupe with wages from hard physical labor, and soon managed to play some short pieces by hard practice. However, it was still difficult for him to gain respect from the local folks without training under the traditional master-apprentice system that he couldn’t afford, and even worse, his eyesight went worse and worse to nearly blind. Not until he turns 17 was he reluctantly accepted by a Zhuizi master and has been assiduously learning and playing until now.
Lyrics of Guo’s Zhuizi are about respecting the old, valuing the righteousness and compassion, while keeping a sense of humor. Today, he is widely-known in the border region of Suzhou, Shandong, Henan and Anhui, and is commonly regarded as a Zhuizi master.
Guo has been playing among people tirelessly for decades. As he ages, Guo knows there is not much time left for him, and he feels sorry that nowadays only few people want to learn Zhuizi. He is worried that this precious art form would disappear someday.
第 五 届 明 天 音 乐 节
5 t h T o m o r r o w F e s t i v a l
2 0 1 8 . 5 . 1 7 - 5 . 2 0
演出 Concert
0517 茶博士 Tea Rockers (CN) / KRAUTWERK (DE)
0518 青木孝允 AOKI takamasa (JP) / Konono Nº1 (CD)
0519 户川纯 Jun Togawa (JP)
0520 郭永章 Guo Yongzhang (CN) / Gong (UK/FR)
场地 Venue：B10现场 B10 Live
票价 Concert Fare
套票 All Pass：¥500，含¥50官方周边代金券 已售罄！
¥50 voucher for official merchandise included SOLD OUT!
单晚票 Day Pass：
5.17 / 18 / 20：预售 Advance ¥100；现场 Walk-in ¥150；
5.19：预售 Advance ¥280；现场 Walk-in ¥320 已售罄！SOLD O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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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票 务 详 情 D E T A I L E D T I C K E T I N G I N F O